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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喜春总在梁唯诚面前装没事人。装作没听过那段伤人的实话,还是一口一声“诚哥”,照旧做他的影子。刘胜那伙人始终如一也没有变化。从前的几分客气,对的是“队长”不是他梁唯诚。这点上,他想得很开。现在不是队长,人家收回客气很应该。军干子弟,祖辈父辈脑袋别裤腰上打江山,哪个身上没有弹孔,吃子弹吃出了子孙的胆。前人栽树,后人捡实惠。他还是当年屈部长小洋楼门庭下扮演军犬的梁唯诚。一点没变。演了这些年,还是没能混成个人。再多的先进知青头衔傍身又如何,该踩他一脚还是狠狠踩他一脚,狗是永远融不进人堆里的,哪怕尽可能体面装扮自己,还是一条狗。没要紧,反正在接回梁家前,除了早白1,他常吃欺负。欺负是家常便饭,再吃回去不会吃不惯。夏教授让他在考古现场做文书工作,允许王喜春跟着他,大有保护的意味在。凡事总该有目的,他不信世界上有平白无故的好。就算夏教授不问,也会写得好,才思敏捷,对于一个十九岁的青年而言,人生还长。知道他没听清,夏教授又重复了一遍。问他愿不愿意去上海上大学,由江教授主领的考古专项研究明年将会在上海开展。梁唯诚不信谁会对他无目的的好。他的拒绝,恭敬,漂亮。“我对许蔓蔓同志只有革命战友,思想战役上的战友情谊,没有非分之想。”“嗯,我知道。我夫人的意思不代表我的意思。你和蔓蔓彼此之间不合适,做夫妻讲求的是缘分。上海的事,考虑考虑,好的吧?”梁唯诚没吭声。夕照拉长两人的身影,风微微发烫。村子里都是这种土路,干燥路面风一来扬尘扬得厉害,能把好好一个青年吹出个尘满面,鬓如霜。夏教授看他几眼,扇扇灰,笑着启口:“你还年轻,你们都还年轻,人生的路还有很长啊。”一样的话,他也对许蔓蔓说过。是妻子随薛鼐教授回京前交代的重大任务。

万一走错一步,小姑娘家家名声面孔是要毁尽的。作为小姨夫,他看着许蔓蔓一点点从带胎毛的娃娃长成大姑娘,算半个爹。妻子的原话实在尖锐,他美化过,太具揭露性的话还是叫小姑娘有了情绪。溜溜利利的嘴突然变成吊子轮子2。“小姨、小姨说什么呢!什么是插足搞破坏?”“我也是要面孔要体统的!那样不作兴的事体我才不做!”“陈顺结婚了我知道,小姨她不能这样想我!”一生气,眼泪直下。好几天才哄好。夏蝉滋哇滋哇地叫,到傍晚更是声嘶力竭。想当年,妻子头回见面没相中他,得知结果,一连好几天,哭成个古今大情种。父母看他老房子起猛火,二十有七才情窦初开,只好请薛老师给他保媒,怕他真把自己哭死了。幸好,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。现在的年轻人,比他年轻时有出息。“人和蝉不一样,求偶不是头件大事。你的史学非常扎实,功底深厚,要是愿意喊我一声老师,我非常乐意。”分别时,夏教授对梁唯诚笑。笑容斯文,儒雅。许多年后,梁唯诚想起这一幕,才明白了自己决定去上海的真实意图。——夏教授夕照下微笑的脸容,看他的眼神有几分像杜校长。唯一给过他师长宽爱的杜校长对他说过,人要进步不可能不犯错误,历史也是一样的,喜欢历史,要有正确的历史观,允许历史犯错。他不喜欢历史。他的历史全是屈辱、羞耻、痛苦。是不可观,不可卒读的卑鄙和无耻。天色暗下,夏蝉越叫越猛。蝉声把七月叫了来。七月一到,生产队所有红薯地里的红薯都要翻秧,把须根通通拉出来,避免养分流失,到秋收红薯才结得大。到中旬,村里办喜事。一有红白大事,几乎是全村出动。作为村长,陈父嘬着烟袋锅,最愿意参与到大家长身份可以充分发挥的场面里。听着村民们“村长”“村长”地尊称他。小年轻把结婚场面弄得煞是壮观,一代有一代的时兴。大老远看结婚队伍过来,前面一起群吹吹打打,乡里乡亲但凡有的乐器对队伍里都能瞧见。二胡、唢呐、小号,黄家迎接队伍还有长笛,热热烈烈奏响革命歌曲。从“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”到“战斗在农村心向党”,队伍最里还有挂牌的,别小看挂牌,牌子越多,说明新郎新娘人缘越好。挂的牌子大多是镜框,也有铁牌。后面跟着一双大红花新人,一人一副墨镜,穿得鲜亮。亲友帮忙提花色馍,放炮仗。红炮仗纸屑满天飞,鼓乐喧天。这天,也是穗子再见宝路的大日子,他把自己狠狠修饰一番。脱掉人民邮递员制服,猛一打扮,还不如不打扮。穗子却挺满意。好久没见宝路,难得能见一面,先魂飞魄散,接着举办招魂仪式的流程又将开展。——【注】早白:口感质地极差的一种米。吊子轮子:结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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